我们的大四合院，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城内一户殷实的大户人家的府第，在正房正厅的后门后面，有一个好大的后花园。
当这个大四合院成为我们居民住宅的时候，后面的后花园（当然是荒了的）便成了我们一群学龄前以及学龄后孩子的“根据地”——
谁受了哥哥姐姐的气而愤愤不平的、谁生了爸爸妈妈的气而赌气不吃饭的、谁考试不及格而被家长责罚了的……都会各自跑到少人涉足的后花园来躲避和料理心情，偶尔相互遇见了便聚首涕泪交流地互相控诉，同仇敌忾地携手发誓：长大了报仇！
这一日，我生气拒绝吃饭，一个人躲到后花园正向着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泪如泉涌地表演吟诵《翻身农奴想念毛主席》，殷切盼望解放军来解放我的时候，我眼看着后花园东侧矮墙上翻过一个人来——
这个人是后花园隔壁人家丽丽的哥哥，丽丽从来不叫他哥，因为他是她爸前妻生的，跟丽丽和丽丽的弟弟“不是亲的”。
丽丽的“后哥哥”一翻过墙来，便蹲在墙根抹眼泪，一再地抹泪，却始终不哭出声。
见状，我脸上的泪停止了奔涌，也停止了“盼望解放”的表演诵。我抹抹自己的眼泪走近丽丽的“后哥哥”一些，关心道：“你为什么伤心？你也生爸爸妈妈的气吗？你也拒绝吃饭吗？”
丽丽的“后哥哥”很伤重地望了我一眼，眼泪夺眶而出，泣咽说：“是爸爸生我的气，爸爸狠狠地打我踹我抽我，还惩罚我不让我吃饭。”
“你爸爸为什么生你气？”我问。
“有时候是因为‘现在的妈妈’生我气，有时候是因为我考试不及格。每次爸爸痛打我一顿之后，都要惩罚我不准我吃饭。”
这时候，我忽听身后爸爸呼唤我，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们“受苦受难儿童”的“根据地”，被爸爸注意和侵略了！
“小婧，回家吃饭，吃饭去！”爸爸怨声喊我，“找了你这半天，快吃饭去！你不吃饭你妈吃不下去！”
只见丽丽的“后哥哥”含泪向我投来羡慕与感伤的目光，我的第二个反应是：尽管爸爸妈妈“气我”，但他们还是疼我爱我的！
后来我再到丽丽家去玩，就很少碰到她“后哥哥”了，丽丽说：“后哥哥”没出息，被送到远远的地方去了。
“你妈妈那么年轻，怎么你爸爸就那么老了？”我好奇地问丽丽。
“我妈妈原来是我爸爸的学生，现在我妈妈也当老师了。”丽丽说。

上小学了，每到节假日，我和丽丽等小伙伴便一如既往地找在一起玩，一如既往地按照我编排的虚拟故事情节，以我授意的不同角色和台词，与虚拟的人物一起排演我的“口述剧本”。
隆冬的一天，我们正在后花园排演着，忽然有小伙伴说想吃冰。丽丽自告奋勇地说：“我家有冰！走，我带你们去吃冰！”
于是，我们丢下“道具，”同丽丽一起翻过后花园的东侧矮墙，到丽丽家去找冰。
这次，丽丽领着我们走进了——她从来没带我们进入过的那间平日总是关着门、里面从无一点声响的西侧屋——
门一开，迎面一股寒气扑来，迎门见一大大的水缸。丽丽打开水缸盖子，拿起水舀子开始凿水面上的寒冰，我们围拢过去，等着抢最先凿下来的一块。
就在这时，我下意识地一扭头，惊见昏暗的光线中一个很瘦很瘦的穿着一身黑棉袄黑棉裤的老爷爷，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望着我们，目光和神态都“出奇地平静”。老爷爷的“一声不响”和“出奇的平静”，莫名其妙地令我一心惊！
我随着小伙伴们从那间“冰屋”里出来，来到丽丽一家住的生着暖烘烘炉火的东侧屋，我惦记地问：“丽丽，那屋那个老爷爷是谁？”
“那是我姥爷。”丽丽清淡地答。
“你姥爷？！你还有姥爷？怎么从来没见过？”我惊诧不已。
“他从来都不出屋。”丽丽平淡地说。
“他瘫痪了吗？”
“没有。”
“吃饭的时候怎么也从来没看见过他？”我惑然不解。
“当然啦，我们还没吃完，他怎么能吃？”丽丽理所当然地说。
“……！？”我惊异、错愕，心里翻腾。
“我们吃剩下的，我妈会给他端进去。”丽丽平静地说。
“他那屋怎么不生火？他不怕冷吗？”我追问着，心里牵揪。
“我爸爸妈妈怕费煤。”丽丽答得很清淡，很平静，好像对此早都习以为常。
我们开始在东侧屋折腾，继续我们的排演。不一会儿，丽丽的弟弟从外面跳进来，舞着手里的冰糖葫芦，嚷嚷着：“我们回来啦！”
我们继续按我的“口述剧本”进行我们的排演，忽而，我依稀听到有种奇怪的声音从老爷爷的冰屋传过来……
“停！停！”我朝小伙伴们喊。
小伙伴们安静下来，我凝神侧耳倾听，那奇怪的声音明朗起来——那是衰老的短促、虚弱、忍受、疼痛的哀叫声，是声声哀叫！
伴随着那“嗷——嗷——嗷——”的哀叫声的，还有一阵阵拳打脚踢的“噗噗——咣咣——”声，我诧异地惊懵住了！
这时，丽丽的弟弟边吃着冰糖葫芦边笑笑地说：“没事儿，是我爸爸又打我姥爷呢——踹他呐。嘁嘁嘁……”
丽丽的弟弟说“没事儿”！丽丽的弟弟边说边“嘁嘁”地笑！边笑边若无其事地吃着冰糖葫芦！仿佛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丽丽的爸爸天天穿在脚上的那双铁铸的似的大皮靴，浮现出老爷爷的瘦骨嶙峋，老爷爷那么瘦，丽丽爸爸的铁蹄踹他哪儿啊？
我将目光转向丽丽，丽丽的表情平静、清淡、不动声色！丽丽充耳不闻！
“你妈呢，你妈呢？！”我情急地问丽丽，心想：老爷爷是她妈妈的爸爸，赶快找她妈妈回家来，她妈妈一定会救老爷爷。
“我妈跟我爸我们一起回来的。”丽丽的弟弟说。
我呼地拉开屋门，准备去紧急报告给丽丽的妈妈那老爷爷被殴打的事，一开门，只听老爷爷的哀叫声、丽丽爸爸的拳打脚踢声更清彻了，我却瞠目惊见——丽丽的妈妈就在中间堂屋里坐着择菜，神情平静、不动声色、若无其事！
天啊！——她妈妈隔门听着老父亲被丈夫殴打却充耳不闻，若无其事！
我突兀间钉在了门口，忽觉脊背发凉、发凉，我冷、我冷，我冷得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