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侯，他总会捋起裤管让我们姐弟三看他腿上的“烙印”。那是几排深深的被牙咬出来的洞。那些小小的凹下去的洞眼见证了当年那场“战争”的残酷。然而，真正让人悲哀的是，这个“烙印”正是他的父亲留给他的，那个血缘上最亲近的人的“杰作”。
可以想象，当父子两个斗的不可开交时，父亲突然冲上去抱住儿子的腿，狠狠的，用尽全身的气力吧，一口咬了下去。斑斑血迹的腿，沾着儿子血的父亲的嘴，加上儿子的惨叫，何等惨烈！
唯其如此，那几排深的洞眼，才会在十几年后依然那么醒目并且注定要伴随他一生。
平常开玩笑，我们会说：某某把我气的真想啃他几口。而他，真被他最最亲近的人“啃”了，被“啃”时的绝望与创痛，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忘却得了？今天，我似乎能更真切的体会到当年他让我们看那个“烙印”时，内心的凄凉和无奈。
而类似的场面，只是当年那场“战争”的“冰山一角”。姐弟三人，他排行老三，却未有过所谓的“最小的最受人疼”的待遇。他好象是这个家庭的异类。姐，哥，父亲母亲联合起来整他，大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架势。任何一点细小的错误，都是点燃这场“战争”的导火索。提刀拿斧头，频繁的就象北方人吃一顿面南方人吃一顿米饭那样平常。而令人揪心的，往往他是“孤军奋战”，同时，对方个个是他的长辈，这也注定了这场严重不对等的“战争”，往往以他的吃亏而告终的结果。
如果说，他是不幸的；而她，则彻头彻尾的是这场“战争”最无辜的受害者。
只因为她嫁给了他，成了这个家庭的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她进入这个家门开始，就注定了她前半生的悲剧。他面临的灾难，不可避免的要降临在她的头上。他尚可以凭借男人的体力做出反抗，而她，则完全连反抗的权利都被剥夺。每一次的“开战”，都以她被打倒甚至昏死结束。至今，提起往事，她总会情绪失控以至掩面而泣。
一段难以忘却的伤痛呵！
仅仅因为她在房里偷偷的抱怨了几句，就被她的公公抓着头发拖到院子，用指头粗的棍子，猛烈的击打头部，只几下，她便昏死过去。邻居根本不敢来阻拦。后来，有个人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了句，你把人家媳妇打死了可就闯祸了。施暴者竟然说，打死她我担一担。闪身进了房间。任凭她无知觉的躺在院子里，一只羊羔在她的身上爬上爬下。她被送进医院已经是4个小时后的事了。而在医院从无知觉中醒来，在短暂的失声之后，她终于迸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事后有人在她面前抱怨：你那三个孩子也真是傻，居然不知道哭喊着去叫人，看着你被打……
今天，当我回忆这一幕时，悲愤的几欲下泪。是的，我可以找出借口，诸如当时我才两岁，不懂得啥，或从一出生，就被仇恨与暴力笼罩，整日的担惊受怕，比同龄人木纳也是情有可原，为自己当年的愚蠢行径开脱。然，不论现在还是日后，我知道在内心深处，我都不能原谅自己当时的懦弱。
当然，事情已经发生，再多自责也是枉然，我只有在日后的岁月当中加倍努力，至少不让他，她为我做无谓的担心。我知道，他们不求自己的孩子有多么的轰轰烈烈，只要健健康康的成长，就足以使他们满足。想到当年，任何一点的安宁都是奢望，就深感目前这平淡的可贵。
旷日持久的“家庭战争”一直到1988年，才算告一段落。我们举家搬迁，离开了那个噩梦般的庭院。搬家时，怕我们带走一点多余的家产，他的父亲站在门口，一件一件的检查要搬走的物件。尽管在搬出来的最初几年，那个人还不时的追过来闹的鸡飞狗跳，但与曾经在一起时的打斗相比，这些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时至今日，我始终不能明白，当年究竟他干了些什么事，使得他父亲对他如此恨之入骨。非要用如此方式来对待他？而她，难道真是前世亏欠了这个家庭什么，要遭受这样的苦难？她曾经在渠边徘徊了无数次，希望用最极端也最无奈的方式做以反抗，最终难舍嗷嗷待哺的我们而作罢。
对于他们而言，身份，血缘最亲近的人，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将那份亲情撕裂的荡然无存？
20多年后的2007年1月18日夜，8点25分，当年的施暴者走完了他的一生。讽刺性的是：死在他小儿子怀里，那个当年被他几乎要逼上绝路的小儿子怀里。料理后事时，依乡俗，有一个程序，就是让孝子孝孙们按辈分大小轮流在灵堂前为死者烧纸钱。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厉行程序般的走上前，跪下，烧纸，磕头，起立，走人。包括死者的女儿，大儿子。轮到他了，他走上去，在灵堂前站定，伫立片刻，跪下，掂起几张纸，投进面前的瓷盆中，用手拨弄着直到燃尽，而后缓缓的带有几分虔诚的磕三个头，再起立，后退几步，做三次揖；再前进，又跪下，又烧纸，又磕头，再起立，后退，作揖，如此这般重复了三次，才退了下去。
那一刻，泪，夺眶而出。他的身形，在灯光下是如此的高大，一种敬意油然而生。他穿的白孝衫，背的白孝帐，突然晃地我眼生疼。我闭着眼，一动不动，任泪水肆掠。
如果真有所谓的灵魂，当时已经长眠的施暴者看到他曾经深恶痛绝的小儿子这一连串的动作，会不会为自己当年的罪孽忏悔不已？都说养儿防老，都是自己的骨肉，死后还不是要他来送终，当年却为什么非要做绝？
端详他和她的照片，盯着他们日益苍老的容颜，想起他们曾遭遇的非一般的大坎坷，意识到刚刚从苦难中挣扎出来的他们，又被衰老侵蚀的时日不多。不管我们承认与否，这终究是无可避免的事，确又湿了眼眶，终至失声痛哭。
曾经的“家庭战争”呵，什么时候你才能彻底的被从记忆中抹去呢？
那一场噩梦已经过去，然而它留下的阴影，终其我们的一生也无法逃离。
愿父母亲健康长寿！
祝愿那些曾经遭受，现在遭受或将来遭受家庭暴力的朋友们：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