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

让我们把时间的转盘一直往回推，推回到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东风化工厂的职工家属楼前，十岁的三年级女生章晓茵兴高采烈地和爸爸妈妈一起出了家门。她穿着一件白底黄花的泡泡纱连衣裙，宽宽的大方领，领口系着一条洁白的飘带。裙子的样式像日本电视剧《血疑》中幸子穿的制服，但颜色又比制服花俏。章晓茵穿着这件漂亮的裙子，头上梳着两根搭在前胸的麻花辫，整齐的刘海贴在脑门上。她是一个看上去干净、清爽的小姑娘。
这是六月的一个周末午后，爸爸和妈妈要去看电影，而章晓茵和一个要好的女同学约好一起去学校画画，她们都是美术小组的成员。那个年月，看电影是许多人业余时间首选的娱乐项目。每到周末，东风化工厂的电影院几乎场场爆满。
“你们要看什么电影？”章晓茵抬头问爸爸。
爸爸说：“《人生》，这部电影是由著名作家路遥的同名小说改编的，报纸上称赞这是一部值得观看的优秀影片。”
章晓茵不解地问爸爸：“人生是什么意思？”
爸爸告诉她：“人生就是一个人一生的经历，人生无论长短，都是一个过程。”
章晓茵忽闪着两只单眼皮的眼睛，她的眼睛不大，却细长明亮，看人的时候，瞟来瞟去，像两滴流动的水珠。她没有听明白爸爸的话，她觉得“人生”太深奥了，她不懂。她哆声哆气地说：“你们看完‘人生’早点回家，记得给我买一些草莓。”章晓茵和所有小姑娘一样，喜欢在父母面前撒娇。
“你真得不去看吗？别后悔呀。”妈妈逗她。
爸爸和妈妈都是东风化工厂的职工，妈妈的普通话很标准，字正腔圆，她在厂里做播音员。妈妈虽然是个播音员，平日里话却不多。除了本职工作，妈妈还喜欢缝纫，章晓茵身上穿的裙子就出自妈妈之手。妈妈总有本事把一块块不起眼的布料缝制成一件件漂亮的衣服。爸爸是东风化工厂机加工车间的技术员，说是技术员，其实也就是一个普通的技工。爸爸脸颊瘦长，戴一幅近视眼镜，看上去像个有学问的人。事实也的确如此，爸爸喜欢读书看报，厂里许多人都说，小章的肚子里装满了“墨水”。这个小章就是章晓茵的爸爸，章晓茵不清楚“墨水”是什么意思，特意问妈妈：“爸爸的肚子里怎么会装满墨水呢？难道爸爸经常喝墨水吗？”妈妈笑着告诉她：“这个‘墨水’不是真的墨水，而是指学问。”章晓茵想，长大了，自己也要做一个肚子里装满“墨水”的人。章晓茵一直为有这样的爸爸妈妈而自豪，她喜欢他们，就像他们喜欢她一样。
“其实我也想去看电影，但已经和同学约好一起画画，我怎么能言而无信呢？”章哓茵那时刚刚在课本里学会了“言而无信”这个成语。
“我们晓茵说话越来越咬文嚼字了，你安心去画画，爸爸晚上回家给你讲述电影的内容。”
“好的，别忘了给我买草莓。”
爸爸笑着说：“忘不了，我买最大最红的草莓给你吃。”
同学在不远处喊她的名字：“章晓茵，章晓茵，你快点。”她一边答应着，一边回头和爸爸妈妈挥手告别，她和他们在家属楼前的路口分手。爸爸冲她微笑，爸爸的牙齿好白，在阳光下闪着细碎、洁白的光泽。妈妈挥着手，妈妈的笑容明晃晃的，就像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妈妈明晃晃的笑容一直照着章晓茵走远。
爸爸妈妈的笑容和身影就像一幅抽象的油画，年深月久，却清晰依旧。它固执地，高高地悬挂在章晓茵的脑子里，无论何时何地，一抬眼就能看得见。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的笑容，她所有关于幸福的、快活的、温暖的记忆全部终止于十岁那年的，那个六月的夏日午后。
东风化工厂一名男职工为了报复背弃他的恋人，腰里捆绑了足量的炸药混进电影院。他预备炸死那个姑娘和她的新欢。在影片演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他引燃了炸药包。当场炸死包括他在内的三十七名观众。此外还有三名儿童在爆炸发生后被慌张出逃的人群踩死。这起著名的案件轰动全国，晚上收听国外广播的人在收音机里还听到了美国之音对这起事件的报道。许多年之后，东风化工厂的人谈起此事还心有余悸。
十岁女孩章晓茵的父母在这起爆炸案中不幸双双炸死，很长时间章晓茵都无法相信这个事实。邻居们看到她一次次跑到楼前的路口翘首张望。他们还没有给她买回新上市的草莓，爸爸还没有给她讲述《人生》的故事。他们怎么能“言而无信”呢？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们怎么忽然就不在这个世界了呢？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年幼的章晓茵怎会知道，冥冥中，她已经和父母阴阳相隔，生死分离。当她意识到他们真的不会再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终于崩溃了。她嚎啕大哭，直哭得声嘶力竭，嗓子哭哑了，眼睛哭肿了，身体哭软了。她从没有流过那么多的眼泪，她小小的身体里竟然蕴藏了那么多的眼泪，滂沱的泪水漫漶无边地淹没了她，吞噬了她，席卷了她……
随着父母的离世，章晓茵的童年过早地结束了。他们去看《人生》，没想到却“人死”。

双水村

东风化工厂是座落在城市北面的一家工厂，章晓茵出生在这里，并在这里长成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父母死后，谁来抚养章晓茵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她的爷爷奶奶早就过世了，只有一个大伯留在郊县的农村种田。她的母亲原本是外地知青，因为会讲普通话，破格招进厂里做播音员。母亲家族的亲戚七零八落，惟一有联系的是一个远嫁宁波的姨妈。然而，平素也不大往来。所幸，章晓茵还有一个舅舅也是东风化工厂的职工，但却不是亲舅舅，是与母亲隔了好几层的表亲。章晓茵父母的丧事就是这个舅舅一手操办的，她家里的东西也都交给舅舅处理了。父母死后，由于章晓茵尚未成年，房子被工厂收回。单位承诺，在她十八岁之前，每个月都会给她一笔抚养费。
爸爸妈妈死后，章晓茵带着父母的骨灰，被舅舅以及父母单位的负责人开车送回乡下的大伯家。依照当地风俗，家族亲人埋葬了父母的骨灰。
老家是一座名叫双水村的村子，交通还算便利，村口有一条尘土飞扬的乡村公路，每天都会有一趟通往城里的汽车经过。乘上那辆汽车，两个小时的车程就可以到达东风化工厂。村庄的名字虽然叫双水村，却只有一条水，还是一条时常干涸、浑浊的小溪水。双水村在外人眼里，是一座穷山恶水的小村庄，没有什么吸引力。
章晓茵对双水村并不陌生，每年清明，爸爸都要带着她回老家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