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月当空，银光照耀满园。
巧儿斜依在窗台，痴痴望着那满目的辉芒发呆。
窗下小桥流水，假山怪石处处。
窗台上的巧儿，轻妆淡抹，虽眉头紧锁，却难掩那俏丽容颜，似极了戏剧话本中愁春的官家小姐。
可惜她不是。
十六岁的巧儿，便已在秦淮河畔声名鹊起，以其琴棋书画，更以其倾城绝色，在终日徘徊秦淮河畔的才子豪客中口口相传。
更有人赞誉，她是被仙界贬落的天女，嫡落凡间，只为寻求人间的一点真爱。
赞也好，贬也好，也终究是旁人的闲言闲语。
烟花女子，终究只是烟花女子。
这一点，在若干年前，巧儿眼睁睁看着柳青死去的时候便已看透。
二
柳青是名妓，若干年前比巧儿声名更盛的名妓。
千百年前，有为博佳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君王。
千百年后，同样有着为博佳人一笑，豪气干云、一掷千金的形形色色男人们。
那一年，烟雨楼前的车马，足足盘延数里。
无数诗人才子、富商豪客、王公巨侯，夜夜长留烟雨楼中不知归，所为的，也只不过是见柳青一面，听她一曲，得她一句赞誉。
当然，来得最多的还是侠。
豪侠、巨侠、名侠、少侠……
在这个腰挎三尺青锋便可称侠的年代，各种各样的侠客实在数不胜数。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始终只是诗词中的描述而已。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才是侠客们在意的生活。
说到喝酒，怎能少了女人。
说到女人，怎能不谈谈柳青。
独占花魁，更是每一个江湖男儿的梦想。
所以，那许许多多的江湖侠客，便因此而拜倒在了柳青的石榴裙下，在那一片风花雪月当中，纸醉金迷。
在男人们的眼中，柳青永远是那么的巧笑嫣然、风靡万千。
三
巧儿眼中的柳青却很寂寞。
天底下，大概没有比柳青更寂寞的女人了吧，每个晚上都要凝望月亮很久很久才能入睡。
睡着了，还会默默地在做梦的时候流泪，将头下的枕巾泪湿。
年幼的巧儿，只能在旁边静静看着，默默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
有一次，她也会禁不住开口问道：“姐姐，为什么？”
“你不懂的。”柳青轻轻摸着巧儿的脸，淡淡说道：“至少现在的你，是不可能懂的。”
“我懂，是因为寂寞。”巧儿鼓着嘴，不解地说道：“可是，为什么……这么受人欢迎的姐姐，还会寂寞呢？”
柳青怔住了，许久，她才看这巧儿，微笑说道：“你个小丫头片子，你哪里懂得寂寞是什么？”
巧儿皱着眉头思索道：“寂寞……不就是一个人，找不到伴，很无聊的感觉么？”
“是，也不是。”柳青凝望着天上的月亮，淡淡说道：“寂寞，对我来说，是一种感觉，一种很冷很冷的感觉，一直冷到心里，将整个人都冻结的感觉。”
“那一定不好受吧？”巧儿缩着手道。
柳青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发呆了好久好久，才轻轻说道：“是不好受，可是……那些青春年华、甜言蜜语，终究总会过去的，能够真正陪伴着我们老去，一直到死的……大概，也只有寂寞了吧。”
四
柳青并没有老去，因为她死了。
在烟花三月，她风风光光嫁给了一个豪侠，成为了他的第八房小妾。
然后在一个月后，她死了，死在烟雨楼的门口。
那时候，巧儿正开着窗，像柳青一样凝望，凝望着窗外的毛毛细雨。
那天，是她十六岁的生日。
巧儿在这天，终于也和柳青一样，成为了一个烟花女子，一个暂时卖艺不卖身的烟花女子。
然后，巧儿看见了柳青。
柳青徘徊在烟雨楼门前，却不敢跨进烟雨楼的大门一步。
她已经不是名妓，只是一个豪侠的妾室，虽然披金戴银，打扮得花枝招展，却也只剩下一个空壳，甚至那么进出烟雨楼的豪客们，也没人再看她一眼。
虽然只是一个月不见，柳青却似老了十年。
见了巧儿，柳青的眼睛一亮，她理了理被雨沾湿的头发，依旧地是那么地仪态万千。
然后，她向巧儿挥了挥手，咽下了袖中的什么东西。
再然后，她倒下了。
就连死亡时倒下的姿态，也依然是那么的优美。
五
“据说世界上有一种毒，能够让人无生无息地死去，不留一点痕迹。这种毒药的名字，也叫做‘寂寞’。”
巧儿想起曾和柳青，在夜里谈论过女人的苍老。
柳青洁白的脸上闪过一抹的绯红，淡淡说道：“如果是我，绝对不会等到苍老得不堪入目的时候才会死去，我会在我这辈子最美丽的时刻，喝下那种名叫寂寞的毒，让我就算死了，也和生前一样漂亮。”
柳青死的时候，依旧地风华万千，和生前一样漂亮。
只是却不再有人会欣赏。
每个人，看见柳青的尸身的时候，都只是皱着眉，暗骂着晦气。
那个江湖豪侠也没有来。
自己的妾身死在青楼门口，大概让他觉得很没有面子，因此也只是雇了几个人，用一条草席包裹了柳青的尸身，找了一辆牛车拉着，拖到不知名的地方。
巧儿倚在窗口，静静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眼睛有些湿润。
如此美丽的柳青，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只是除了巧儿，大概再没有人为她流泪了。
青楼姐妹的私语，轻轻飘到巧儿耳边。
“她真傻，我们这样的烟花女子，能够嫁给一个江湖豪侠，已经是我们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就是就是，就算那个江湖豪侠整天在外面拈花惹柳、夜不归宿，又有什么关系，男人么，哪个不是这样的。”
六
“如果姐姐想要嫁人的话，会找什么样的男子呢？”巧儿问道。“是豪气干云的热血男儿？还是文质彬彬的诗人骚客？或是家财万贯的土豪富商？”
柳青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们这等烟花女子，能从良便好，又哪里能够有挑选人的权利呢？”
“不会的，像姐姐这般伶俐的美人儿，若不是盖世的大英雄大豪杰，又有谁能配得上呢？”巧儿撅着小嘴说道。
柳青看着巧儿，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苦涩有些黯然：“嫁一个大英雄大豪杰，每个女人都想的，可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又有几个？如果是我的话，我只需要一个能全心全意对我的男人便好，就算他是一个淫贼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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