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富家公子哥儿，她是蓬门清贫女，本是天地云泥之别，偏就因那场浩劫，两人结成夫妻。
他理想中的妻子，应是知书达理、举止优雅的大家闺秀，而她达理却不知书，举止谈吐更无半点从容典雅。可在那个时期，所有人包括他，都认是他高攀了她。她却并不因他的出身而轻视于他，只竭尽心力地操持着这个家。他常常叹息着对她说：“是我欠你的……”旁人只以为他知恩图报，心怀感激之情，唯有她清楚他的感激里，总有些许的遗憾。这候，她总是微微笑着，默然无语。
转眼许多年过去，他们有了子女，子女长大，他平反，子女成家……
因为他的出身，她没少为他操过心。平反了，本不需为这些烦心了，但他那的一条腿，却自此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便痛到无法行走。许多年来，她想尽了办法，却总也治不好那条腿。她每找到一味偏方，他总说：“是我欠你的！”她仍旧微微笑着，什么也不说。
两人老了，大多时候，他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搀扶起他来，慢慢地走一段路。高大的他，迈出一步来，竟没只齐他胸口的妻子的一步大。有时，他暴躁起来，会像小孩子般地无理取闹生气。“慢慢来，再走一步！哎，对，再走一步试试！好，真不错！”她从不着恼，只轻轻地鼓励。有时，他摇摇欲坠，她赶紧用自己娇小的身躯吃力地撑着他，毕竟，她也是一个皤然老妪，再无年轻时的矫健和精干了。
“这辈子欠你的太多啦，所以我就先走了！”说这话时，他躺在自家床上，眼里仍是感激之情。
“爸爸！”儿女们失声痛哭。只有她，眼里的泪欲落未下，嘴蜃轻轻颤着，像是有什么要说，却什么也没说，仍旧和往常他睡着一样，将那只紧紧握着她却逐渐失去温度的手轻轻放回棉被里，仔细地折好边角。儿女们的哭泣也充耳不闻，做完这一切，又怔怔地看了那张没有生气的脸许久，终于，眉头一皱，眼泪流了下来。没有哭喊，眼睛就那么睁着，一眨不眨，泪水只汩汩地涌，似乎一生不曾流过的泪，要在那一刻悉数倾尽。许久了才对最小的女儿说：“扶我去休息休息！”
“嗯！”小女儿惊诧于她的平静，却仍顺从地扶着母亲进了客房，也或许是早已习以为常，父母间从无大悲大痛，大嗔大喜，平凡的一生，平凡的感情。自然，沉浸在悲痛中的儿女便把母亲的异样，当成了寻常。
最先冷静下来的是大儿子，作为家中长子，他开始吩咐亲友处理父亲的后事。哭泣声渐渐减弱，屋里只有小小的啜泣声和亲友们忙碌的声音。
“妈妈呀，妈妈！”客户之中忽地传来小妹尖厉凄楚的叫声，儿子想也不想，赶紧冲向客房，却发现他们的母亲，先前还好端端的母亲，此刻却已溘然长逝。
“妈妈！”一天之中两个噩耗教儿子无法接受，失声痛哭半晌，才想起问小妹，母亲的遗言。
“妈妈说，这辈子有句话忘对爸爸说了……”小女儿悲悲切切地说：“怕爸爸走远了寻不着，便跟着去了！”
“妈妈说了什么？”
“妈妈说……说，这辈子，你不曾欠我！”
“这辈子，你不曾欠我！”儿子细细品着这句话，蓦地又失声哭喊道：“妈——妈——”他曾以为，父母简简单单一辈子，只有情而无爱，哪想这里面，竟有许多他未识的世间真情真爱。
清贫一生，操劳一生，平淡一生，两个老人不曾为子女留下什么，偏生这句临终遗言，足以教他们受用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