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试卷上，有个综合能力考察题，要求学生写出一首最熟悉的歌颂母爱的歌曲名和一两句歌词，并加以赏析。学生说出的歌曲很多。自然也有《世上只有妈妈好》。那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风靡大陆的台湾歌曲。学生都会唱。
歌声像一把钥匙，猛然打开了我的记忆的闸门。于是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讲完，泪水已经盈出了眼眶。我想，再过十几年或者二十几年，我的学生，或许也会在一个偶然的时候，记起我讲的故事。那么，他们或许也和我一样，向他们的孩子或者学生讲述这个故事。故事讲完了，他们或许也泪湿眼眶。
那是1995年的故事了。那是个暑假。
一辆大巴开进了九潮中学。车上下来几十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头式和衣着都很时尚，言谈和举止都很高雅。看来，他们来自遥远的繁华的城市。校园里，就我和我的两个女儿。自卑和清高，让我躲进了办公室里。我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也不想打听。但是好奇心理又逼着我透过窗户关注他们。
豪华的汽车和陌生的人群突然出现，在四岁和两岁的乡间孩子的眼里，也许太新太奇，女儿们蒙住了，傻傻地看，眼睛睁得很圆，嘴也张得很大。其时，她们在树影下玩耍。游戏用的树叶和花草都还捏在她们的小手上。
那些人东找西看。看得出，他们是找厕所，很急，却找不到方向。于是树影下的孩子就成了“救星”。他们跑过去，蹲下来，又笑又说。可是孩子却不吭声。也许孩子还没有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也许没有听懂他们的话。我有点急了。既然是远方的客人有困难，我们就应该给予帮助。况且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就在我要拉开门的时候，女儿说话了。她转过身，小手指点着远处的路口。那是厕所的方向。
然而那是一个三叉路口，客人显然还是找不到正确的路线，于是就又蹲下。
这回，女儿不再指点，干脆跑起来。于是人们蜂涌着跟随其后。其实女儿不是跑，是蹦，是跳。蹦蹦跳跳，脚步抬起来很高，手也舞动得很快。平常走路都是这样。我曾经想，女儿长大了肯定是个运动员的料子。不过，我有点失望。我希望女儿成长为温文尔雅的知识女性。
小女儿也跟着跑，也舞动着手，也哈哈地笑。可是毕竟才两岁，平衡掌握得不够娴熟，摔倒了。她的手和脸都是泥，却不哭。她躺在地下，伸出手，希望姐姐回转来拉她。
一位胖奶奶把小女儿抱起来了。她用纸巾抹掉小女儿脸上的尘土。又拍掉小女儿身上的灰尘。大女儿完成了任务，也跑了回来。她们朝着胖奶奶笑。女儿的笑甜蜜和天真。胖奶奶也笑。那笑也很甜蜜和天真。
－－小姑娘，读书了么？
－－嘻嘻，读了。我读学前班。妹妹不读。
－－那你叫什么名字？
－－叫阳帆。我是太阳天出生的，就叫阳帆。妹妹是雨天生的，就叫雨帆。
－－阳帆，雨帆，真好听。
胖奶奶掏出了糖果。大女儿可能害羞吧，却不接，把手背到身后。小女儿则睁着大大的眼睛，伸出了手。小手装不下了，胖奶奶就把糖果装进她的小荷包。这回，大女儿也动心了，也伸出了手。
－－会唱歌么？
－－会。
－－那唱给奶奶听听？
女儿羞涩地笑，却不肯唱，或者说不敢唱。看着胖奶奶，眼珠子骨碌地转。也许胖奶奶的雍容华贵，把女儿震住了。其实平常女儿很喜欢唱歌，也大胆，也唱得好。人们都喜欢听她唱歌。喊她唱，她就唱。唱完了，敬个礼，还作古正经地说谢谢，惹得人们都笑，于是都给予热情的掌声和欢呼声。女儿最爱唱《春天在哪里》、《两只老虎》和《世上只有妈妈好》。唱得最好的是《世上只有妈妈好》。
胖奶奶一点都不急，却自己唱起来，拍起手，跳起舞。那是一首台湾童谣，叫《蜗牛与黄黄鹂鸟》，旋律欢快。优美的歌让胖奶奶突然变成孩子了。看来，胖奶奶很有孩子缘，很容易走进孩子自的心里。果然女儿被感染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歌声清脆，嘹亮，甜美，像一股春风从冬天里吹来，像一股山泉从夏天里流来。女儿拍着手，又摇头，又晃脑，笑容甜甜蜜蜜。声情并茂，我感动得都差点流泪了。胖奶奶也跟着唱，也拍着手，也摇头晃脑。但是胖奶奶甜甜蜜蜜的笑容里却流下了一行泪水。唱完了，胖奶奶抱着女儿，亲着女儿。然后又掏出糖果塞给女儿。
一首平平常常的歌，一首人人都会唱的歌，一首四岁的孩子的唱的歌，何以会让胖奶奶流泪？我觉得有点奇怪。于是我走出了办公室。
原来，他们是台湾游客。胖奶奶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是一所乡村小学的退休教师。她是第一次来大陆旅游。书上说黔东南山川秀丽，人心质朴，民族风情浓郁，他们就选择了这块神奇的土地。果然，真山真水和苗侗风情和书上写的一样，令他们震撼。匆匆游完了从江和黎平，他们就赶往榕江。可是，从黎平去榕江的路上，找不到大型的厕所，于是就选择了九潮中学。
我提醒女儿谢谢奶奶。我邀请她到家里坐坐，喝一口水。不过，她说她最想在校园里走走，看看学生的课本和作业，看看学生的墙板和图书角，看看学生的食堂和宿舍。她甚至还想走进课堂，听一节大陆老师的语文课。
我正想陪着胖奶奶参观校园，然而，她的同伴们回来了。他们说，学校后山流着一道山溪，特别清，特别凉。真是高山有好水，他们都去洗了手和脸。还说，在台湾里，很少遇到那么清纯和凉爽的流水。胖奶奶没有在那条山溪里洗一把脸，他们都说是一种遗憾。
我邀请他们都去办公室歇歇凉。我说高山有好水，自然也有好茶，就让我用好水为他们烧一壶好茶。可是他们谢绝了。
汽车缓缓驶出了校园。很怪，我竟然惆怅起来，就像好朋友分别一样。其实，也不足怪。他们，尤其胖奶奶，其实就是我们的朋友，或者说就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大陆人和台湾人，本来就是一家人。
然而，汽车开到校门口，却停住了。胖奶奶把头伸出车窗，扬着手。手里挥舞着一本书。我急忙跑过去。
汽车越走越远。我和女儿一直挥着手。胖奶奶也一直挥着手。终于，车子转过山湾，看不见了。
那是一本《中国分省交通地图》。是中国地图出版社95年2月出版的。第168页，是台湾省地图。那一页，写着：

“喜欢阳芳和雨芳。欢迎来台湾。
－－台湾省苗栗县南庄乡国民小学：梅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