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人民共和国六十年二月十一日，就是我父母亲为十日在职业扒手前遇害的手机开追悼会、批评与自我批评会议的那一天，我独在大厅外徘徊，遇见老兄，前来问我道，“妹妹可曾为手机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妹妹还是写一点罢；你的手机生前就陪过你许多美好的时光。”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见过的手机，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质量一向就甚为勉强（尽管行销很旺盛）。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保持完好的就有它。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手机那天籁般的铃声，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哪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受此难同学悲哀无奈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愤然。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我手机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灰色的人生，敢于正视流氓的霸权。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为流氓者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灰色的阴影和微漠的悲哀。在这灰色的阴影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安慰，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些扒手何时才能收手！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二月十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如同许多曾被害的手机一样，它也曾是主人（我）的心腹与喉舌，即所谓“心机”。“心机”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思念与尊敬。她不是“只知爱主人而不理解主人”的手机，是为了我的疏忽大意而“死”的心机。
她的芳容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前年夏初紫平同学陪我去新一佳超市，与许多精致高贵的手机偶然邂逅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它；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是在电视机旁看了它的广告，被它深深迷恋的之后，才有人指着荧幕上的它告诉我，说：这就是我们上次见到的那款手机。其时我才能将牌子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堂而皇之”走进荧幕，并能够使年轻人为之“趋之若鹜”，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华丽与虚幻的，但它却是很朴素的，做工也很精细。待到我一个月后再去新一佳超市，一眼见到它淡绿色的靓颖之后，它才成为我的私物，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默默着，为我和许多陌生人架起了友谊的桥梁，也继续巩固着我和亲人、老朋友、同学的关系：早晨按时为我闹钟，我想多睡是摔它它也不生气;我孤独是它就替我唱“我就是世界上最伤心地人”……待到和她朝夕相处一年半，往日的手机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淘汰的时候，我才见它虑及与我的感情，黯然至于泣下，仍然坚守岗位，按时“闹钟”，从不懈怠。直到在车上的突发事件之后就再没相见，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四

我在下了那辆校车，才知道我的衣袋子早被人洗劫一空；我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挤满学生的校车竟然混入了扒手，遇害者可能不只我一个，而我的心机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以前对于这些突发事件，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身边的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霸道到这地步。况且始终朴素无华的心机，更何至于无端沦为扒手的眼中之物呢？
然而两个被扯出来的袋子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还有一同丢失的钱。还有一个女生，也尖叫着，大概和我有类似的遭遇吧。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扒，简直是活抢，因为我的衣袋子都被罪恶的指甲撕破了。
但扒手就很机灵，早溜烟了！（倒是把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策略学得精通。）
但接着就是被关机，我的心机现在真是受人利用了。
耷拉着的衣袋，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您拨的电话已关机”，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我同学遭此祸后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的亲见；它，心机，那时是欣然与我前往的（回家为我父亲祝寿）。自然，志愿者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横祸。但竟在校车上发生了，在人群拥挤的当儿，我被人掏空了口袋，接着又是摩肩接踵，脚不着地，只是没有窒息。同去的同学想抓住我，也被挤得跌跌撞撞，后面车子突然刹车，我们都仿佛中弹一般，立仆。但我们还能坐起来，汽车再次启动，过了两站路，于是便到了。
始终默默的心机确是“死掉”（连它的尸骸都没留下）了，这是真的，有我的衣袋和眼睛为证；为第二天准备打车的零钱也“死掉”了，有我的衣袋和眼睛为证；只有一样千千万万类似品牌的手机还在世上响着铃。当我的心机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之间罪恶的交易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扒手的掏空乘客衣袋的伟绩，警察叔叔那惩创不了他们的武功，不幸全被我从容的心机抹杀了。
但是全社会的扒手强盗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刻着“恶”字……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无数的手机被抢偷扒的事件，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警察叔叔们敲敲警钟（习惯了也就没事了）。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我的的疏忽。人类的文明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是抢偷扒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心机自愿陪我回家。
然而既然有了教训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可以成为了亲族，师友，爱人出门小心的反面教材，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这一经验教训。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