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真怀疑，我小时候住的那个小村落是不是一个精神病院，那里面的精神病患者随便数数就有一二十人。是他们闯进了我们的村落，还是我们闯进了一个精神病院？也许是当时医疗条件差，也许是当时的生活太不容易，总之精神病人真多。我想他们也是从来不治疗，应该没有这个钱，哪怕是那些有父母照顾的。
他们到处游荡，倒给村里的生活增添很多乐趣。那时难得有电视看，也不兴搓麻将、打扑克，农活之余就是聚到一起吹吹牛皮，看到精神病人正好拿来取笑取笑，一大伙人也就比赌博赢了钱还开心。要说输也就输一个病人，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喜欢这样的热闹。所以，完全可能是“双赢”。
有一回，那帮吹牛皮取乐的人，问一个病人，谁最好看。天晓得，他说出口的名字居然是我妈！这人，我一想起来就觉得比那个渔夫从瓶子里放出来的魔鬼还可怕。他长得高大魁梧，英勇神武，但目露凶气，可以杀人。我们的家，那时是十分狭窄，走进门左手边就是一个灶台，我妈在灶台前做饭，他就站在我妈身后看她那条乌黑的麻花辫，发呆。他一站，等于堵住了我家的门，我根本进不了家，也不敢说声“让一下”。我感觉，他一不高兴完全可以一把捏碎我。后来，听说他死了。小小的我真高兴。从来没有听到一个人死了，让我这么开心。他实在把我吓坏了，所以我一点也不可怜他。原来在我心里，他是永远不会死的魔鬼；现在他死了，比魔鬼装进瓶子，扔进大海，还干净。
与我们隔一条河的村子，有个叫阿四的，也有点问题。记忆中，他高高瘦瘦，一讲话，脖子里就暴出几条青筋，声音震耳，努力要显得“力压群雄”。他是看鸭子的，据说晚上住在河对岸的乱竹林子里。
他常常要过了桥，来找我们村的秀英。秀英当然是女的，理个光头，手里握一个酒瓶子，穿着一件长袍，是“百衲衣”，布满黑的蓝的补丁，厚实，又脏。更有特色的是，她的袍子底下没有裤子，连内裤也没有。这是她的爱好。关于她有没有内裤，我们是证实过的。有一回，她在一户人家里，那家的全村最美的姑娘与她聊天。那姑娘在我们眼里是仙女，我们都喜欢她，所以大概只有她才有语言与秀英沟通，她们站着窃窃地聊了很久。我与另一个小伙伴一直趴在地上，往秀英的袍子里看——确实没有内裤。我们趴着看一看，眼对眼吃吃地笑笑，像证实了一个真理。
秀英有时会到村边的河里去，淌着河水，号哭。因为，那条河淹死了她的儿子，为这个，她才疯掉的。大概还有，他丈夫的死。
阿四喜欢秀英，这是千真万确，尽人皆知的。秀英好像不喜欢阿四。但阿四力气大，而且有钱买酒，秀英最喜欢喝酒。所以，她总是被阿四连哄带骗地掳到河对岸，到他的乱竹林里去。为这点，我小小的心里总是有点愤愤不平，那是我们的秀英哪。
可是，后来秀英也死了。
有一天，又看到阿四来我们村，他手里拎着个布袋子，跟人说是几瓶酒，拿来给秀英喝的。我们几个小鬼头很好奇，死人怎么喝酒？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去看。他走到秀英常住的破屋前，这是一个只有三堵黄泥墙的破仓库，里面有个满是灰尘和蛛网的木架子，旁边、地上全是些散乱的稻草。
阿四拎起酒袋子，把它放到木架子上，但没有放稳，所以“哐当”一声酒袋子掉在地上，瓶子摔破了，酒水从浅蓝色布袋子里渗出来，流淌到地上。
我们都吓了一跳。
不料，阿四很高兴，哈哈地大笑起来，说：“秀英啊，我就知道你在这里，酒你拿去喝哦。”
我至今想起来，仍觉得那是人间最真的爱。